当看清大车上装的是什么的时候,嬴扶苏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瞳孔瞬间紧缩,紧接着头皮一阵发麻,一股阴森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不远处,两个推车的民夫掀起大车,将车上的尸首倒进深沟里,动作看起来轻车熟路。
衣不蔽体的瘦弱尸首沿着沟边滚落下去,一直滚到沟底,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自己卑微而苦难的一生,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嬴扶苏握着马缰绳的手在微微发抖,他闭上眼睛,不忍再看,“腾云”似乎是感受到了主人悲伤的情绪,不再像平日里那么欢脱,轻轻打着响鼻,缓缓前行。
许久之后,嬴扶苏缓缓睁开眼睛,只见他眼睛赤红,双目含泪,此时此刻,他甚至有一种冲动,现在立刻马上就冲进咸阳宫去,乱枪崩了那个高高在上,可以随意决定无数人生死的最高统治者。
为一人之功业而致万民流离失所,衣食皆无所依,每日无休止的劳作,一朝毙命于荒野,连个收尸的亲人都没有,更甚者他或许在这世上已经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世上还有比这更让人觉得悲惨的事情吗?
高高在上,如坐云端,以天下万民之主自称,为所谓煌煌功业而沾沾自喜,驱使百姓,似驭牛马,难道这天下的千万生民在你嬴政眼里真就如牲畜一般,可以随意生杀予夺吗?
诚然,会有为你辩护者称,统一天下,结束数百年之战乱,没有错!修建长城,阻挡外族南下掠夺,没有错!南征北战,拓华夏国土数千里,没有错!建设直道,连接南北交通枢纽,没有错!
没错,任何人都必须承认,你的功业很伟大,前无古人,无比恢宏,所以你觉得天下万民都必须爱你,可是你爱你的子民吗?你在乎你的子民吗?你的功业全都是建立在他们血淋淋的尸骨上,凭什么让冤魂们为你歌功颂德?
不知爱民,你做的哪门子君王?
不恤民力,万民为何不能反你?
不懂节制,耗尽民力又有何用?
一代人有一代人该干的事情,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几百年来死的人还不够多吗?怎么就不能消停点休养生息呢?
嬴扶苏在心中怒骂着那个他名义上的父亲,心中万千种情绪交织,撕裂着他的心,有痛恨,有悲伤,有难过,有愤怒,更有数不清的困惑和疑问。
一枪崩了他确实是痛快了,可自己立刻就会变成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天下说不定顿时就会大乱,到时候又是烽烟四起,流血漂橹。
我到底该怎么办?我该为他们做些什么?嬴扶苏狠狠地掐着虎口,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默默盘算着自己能为这些可怜的人做些什么。
长长的骑兵队伍默不作声地行进在山间狭窄的小路上,略显凌乱的马蹄声在山谷间回荡,山间树林里不时传来一阵阵鸟鸣声,这大概是民不聊生的时代唯一的美好了吧?
“长公子,您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病了?”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王猛拍了拍胯下的坐骑,紧走几步赶上了嬴扶苏,看到他苍白泛青的脸色时,王猛顿时吓了一大跳。
王猛的话打断了长公子的思绪,嬴扶苏默默叹息一声,忍不住问他:“王将军,你以前见过这样横死在道边的民夫或者刑徒吗?”
听到长公子的问题,王猛恍然大悟,原来是刚刚在路边的那一幕惨状让长公子无法释怀。
他老老实实答话:“启禀长公子,末将以前不曾见过。”
“不过,末将在咸阳的时候,听人说过,修建阿旁宫和皇陵的时候,也有一些民夫和刑徒不堪每日劳作之苦,然后就……”
说到最后,王猛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干脆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因为他发现长公子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嬴扶苏听了他的话,自嘲又无奈的笑了,是苦笑。他差点忘记了,咸阳宫里那位为了自己生前和身后都能享受到皇帝的待遇,先后兴建了阿旁宫和帝陵,直到他死了以后还在继续建造,累计使用的民夫和刑徒同样有近百万之多。
“如今天下已定,天下万民还要受这样的苦,本公子实在是……”
话说到一半,嬴扶苏忽然停下了,在他的视线前方,又有一队被锁链绑缚手脚的刑徒在路上缓慢前行,他这才如梦方醒,原来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幕,在接下来这条路上,还会不断上演。
他抬头望天,今天的天空很蓝,空气也很好很新鲜,带着泥土的芬芳,但他却再也不敢低头看地。
沉默良久,他握紧手中的马缰绳,马鞭猛的抽在“腾云”的身上,马儿吃痛,顿时撒开四蹄向前狂奔。
“驾!驾!驾!”
身后上千名侍卫紧随其后,先后挥动马鞭,抽在各自坐骑的身上,长长的队伍犹如巨龙一般,在山道间疾速前行。
接下来的时间里,嬴扶苏几乎一言不发,任凭谁说什么,他都是默不作声,最多点点头或者摇摇头,除了吃饭睡觉,就是默默赶路。
只不过,后面再遇到刑徒队伍或者掩埋尸首的场面时,他却不再闭眼,而是默默地注视着,把这一切都刻在心里。
经过近三天的长途跋涉,嬴扶苏和他的侍卫亲军终于抵达了蒙恬中军大营所在的长城工地脚下。
一经亮相,这支上千人的怪异骑兵就成了所有人瞩目的焦点,更让人称奇的是,据说这些人是和长公子一起从上郡骑马过来的,可是看他们怡然自得的神态,根本不像是骑了七八天马的样子。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支骑兵从肤施城赶过来,只用了不到三天的时间,比以往快了一倍有余。
早已经返回军营的蒙恬带领中军大营里军候以上的将领在辕门外迎接长公子。
据蒙恬介绍,这处中军大营只有万余人马,始皇帝用以震慑匈奴人的三十万大军当然不可能全都聚在一个地方,还有更多领兵大将在沿长城一线的各处军营中驻守。
再次见到长公子,蒙恬很快就发现了两个问题,其一是长公子的这千余骑兵,全都装备了一种从没有见过的马具,但是蒙恬身为沙场宿将,一眼就看出了这种新式马具的精妙之处,心中不由对设计出这种马具的人大为赞赏。
第二个问题有点麻烦,或者说让蒙恬有些心惊胆战,自从长公子进入辕门之后,不管蒙恬说什么,他要么只是笑一笑或者点点头,要么就是客气的说一句蒙将军辛苦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全没了上一次在上郡见他时的热情和亲近。
蒙恬心里清楚,通常发生这种情况只会有两个原因,要么就是他蒙恬把长公子得罪狠了,对方懒得搭理他;要么就是他蒙恬很快就要成为死人了,对方没必要搭理他。
总之不管是哪个原因,对蒙恬来说都不是好事,可是任凭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了?
统领大军在外多年,他一直都是奉行认真做事,小心做人的原则,生怕给任何人留下把柄,为了让陛下放心,他把一家老小全都留在了咸阳,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就连弟弟蒙毅也会时常来信劝诫他要勤劳王事,心中时刻装着陛下和大秦。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蒙恬小心翼翼地将长公子迎进自己的中军大帐。
果然,一进大帐,还未落座,长公子就让蒙恬屏退了所有人。
中军大帐里,嬴扶苏一进去就背对着蒙恬,站在大帐的正中间,一言不发,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蒙恬,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默默等待着他这辈子也不愿看到的场面出现。
不知到底过了多久,长公子终于开口了。
“蒙将军!”
几乎是下意识的,蒙恬拱手应道:“臣在!”
说话的时候,蒙恬只感觉自己的嘴唇发干,声音也有些不自然。
“你可知道,你负责的长城和直道这两项工程,每天要死多少民夫和刑徒吗?”
长公子的声音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色彩。
“回长公子……啊?”蒙恬刚想回话,但马上就反应过来了,好端端的长公子为什么会问这个呢?
“回答我!”
蒙恬不敢再胡乱猜测,老老实实的回答问题:“回长公子,据臣帐下的将领们统计,这两项工程每天死掉的民夫和刑徒大概在数、数百人……”
“呵呵,数百人?那也就是说,只一个月的时间,死在你蒙恬将军手里的冤魂,就有万数之多?”
嬴扶苏冷笑一声,开始给蒙恬算账。
“照这样算的话,如果让你修个十年八年的,那我大秦的子民岂不是要死绝了?”
“那我华夏一族,岂不是要亡国灭种了?”
不等蒙恬开口辩解,嬴扶苏再次开口:“我再问你,这每月死掉的上万人,有多少人是罪大恶极,犯了必死之罪的?又有多少人是十恶不赦,必欲使人杀之而后快的?”
蒙恬被长公子这一连串的问题问的哑口无言,徒劳的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可是他蒙恬的心里比谁都委屈,修长城也好,建直道也罢,那都是皇帝陛下,你亲爹下的命令,我要是敢说半个不字,你爹一道圣旨分分钟弄死我,顺便再捎带上我全家老小几十口子。
就连你长公子不是也因为那些欺君罔上的方士被活埋,上书替他们说了几句话,就被陛下一道圣旨赶到我这里来监军了吗?
您是长公子,他的亲儿子,他的嫡长子,就因为几句话都落得如此下场,我蒙恬有几颗脑袋,敢跟他对着干?
修长城,建直道,这些工程哪一项不是需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才能完成的,可是陛下三天两头催进度,问工期,您让我怎么办?
蒙大将军越想越委屈,恨不得像个孩子一样痛哭一场,可是长公子显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继续逼问。
“无话可说了是吗?别着急,我还没有问完呢,你这三十万大军每天人吃马嚼的,怎么就没有饿死一个?”
“那你怎么就忍心,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可怜的民夫和刑徒,在你眼皮子底下活活苦死、累死呢?”
嬴扶苏越说越激动,索性转过脸来,一步一步地逼近蒙恬,脸上的表情像是要把蒙恬吃掉,狰狞可怖!
“蒙将军,你告诉我,你这不是草菅人命吗?难道在你蒙将军眼里,那些民夫和刑徒就不是人吗?”嬴扶苏盯着蒙恬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质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