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瑾虽然数日未曾与我相见,可他的书信还有耳边的消息并不间断。
他予我的每一封书信里都写着“君安,勿念,多加餐”,可街坊巷尾的流言却并不让人如意。
有人说这一次的春闱舞弊案不过是陛下为了给新帝就位铺的路,这一切都是为了清除异心党羽,而这朝中对皇权最大的威胁就是宦官姜忠铭当道。
他的干儿子姜瑾如今入西厂同锦衣卫一起彻查此案,还不能说明他只手遮天吗?
民心,是帝王刺向臣下的利剑。
权势之下的亡魂,最底下搭成座的,不过就是办事的小卒。
姜瑾那样步步小心的人也不能幸免,他再怎样眼观四路也没有办法,他从身为太监,被姜忠铭看重那天起,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着往前走。
就这么巧,他也姓姜,成了陛下同百官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我原以为朝堂党争与我这样的普通人,是一生都不可能触碰到的彼岸。
可没有想到,再次见到姜瑾是在牢里。
宅子银两都未曾被收回,若不是同姜瑾的书信断了好几日,我定然不信来人所言。
姜忠铭身边那个抬轿子小太监登门,他问我,要不要见姜瑾最后一面,算是姜总管对替死干儿子一点仅有的善心。
天子一言,姜瑾作奸犯科,贪污枉法,秋后于菜市门前问斩。
我几乎是魂在空中飘着,收拾了一盒提点到牢里可用的衣服点心,像个傀儡一般半夜三更摸黑跟在太监身后,进了锦衣卫大牢。
姜瑾手脚带着沉重镣铐,像个无事人一样坐在破落的茶几旁自顾自喝着一碗凉水,直到看见我才动容分毫,久不曾开口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你来了。”
周遭人都走了,就连狱卒都不见踪影,刚一打开门我就直奔他身边而来。
姜瑾素来在外人面前久都是端着的,没有一丝一毫失礼之处,可我看得分明,他的腿被打断了,不然怎么会那一身囚衣白袍边缘,沾染的不是避免不了的草灰泥点,而是斑点血迹。
我半跪在他的身侧,临近了才闻见他身上腐烂的味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就落到这样的地步。”
姜瑾如今的模样骇人,腿脚筋脉寸断,眼睛里满是快死的人才会有的血丝。
他不知道强撑着谁都不在意的体面,以这幅姿态在这里坐了多久。
他颤颤地用脸颊贴上我的手心,好似许久没有感受到温度,幸福地眯起狭长的眼眸,“知秋,我要死了,我生后留下来的一切都给你,好不好?”
我没有说话,可是眼泪簌簌留个不停,这些我从前最怕没有的,一朝得到却没有想象中高兴。
姜瑾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似生怕过了今夜就没有明日,直到嗓子嘶哑咳出血迹,都还在絮叨。
“宅子地契就在我床头地下三尺,还有我这些年的积蓄,零零碎碎加起来有百八十两银子,足够你离开京城,换个地方生活。”
“卖给太监的事情不光彩,不如编个孤女的事迹,钱财傍身便是要再……再嫁与人为妻,日子多少也好过些。”
“许知秋,离开之后就当再没有见过姜瑾这个人,我替了姜忠铭的死,他这个人情会卖我,趁着我还能给你铺路,快逃吧,走的越远越好。”
姜瑾闭上了眼睛,那一抹笑容再也强撑不住,“那话本子说得对,你以后多读读,也不都是废话。
许知秋,我不想死,可我活不了了。”
我抱着他的脑袋,看着黏腻的湿润触感自手心传开,我看了一眼只觉得心中发寒,姜瑾散开的头发里藏着细碎的血垢,好似无数次被人敲了闷棍。
他好像早有预感,在我想要开口之际紧紧抱住了我,“我终究还是让你做了没家的孩子,是我食言了。
许知秋,我死后,你会记住我吗?
我不想你嫁人,我怕你忘了我,这世间就好像,好像从未有过我这个人一般。”
“知秋,罢了,你还是忘了我罢。”
他颠三倒四的话说个不停,我却从他忍不住痉挛的身体里感觉到对死亡的恐惧。
人命,不过是权利的牺牲品,从前是方氏,如今是姜瑾。
我与他额头紧紧贴在一起,一遍又一遍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是你的妻子,我不会忘了你。”